著名伊朗导演贾法·帕纳西在经历了一系列签证问题而导致的延迟后, 终于来到了第63届纽约电影节,参加与传奇导演马丁·斯科塞斯的深度对谈。这是帕纳西自《生命的圆圈》后25年来首次回到纽约电影节。事实证明,这一切的等待都是值得的。这场对谈不仅感人而富有洞见,更是一次关于在政治压迫面前的保持坚韧、不断艺术创新以及电影未来的有力对话。
在对谈开始时,帕纳西分享了一个关于他精神之旅的诗意且极为私人的故事。他告诉斯科塞斯:“我曾到处寻找神,但我未曾在天空中找到祂。我在影像中找到了祂。” 随后,他转向舞台上并肩而坐的导演,从椅子上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我很高兴今天能与当今的电影之神坐在一起,在开始之前,我想请求允许,向这位神明鞠躬。”
这场对话由斯科塞斯深思熟虑的提问引导,深入探讨了帕纳西不屈不挠的创作精神。斯科塞斯在开场时便赞扬了帕纳西“非凡的韧性和勇气”,并对他同行的驱动力表示敬畏。斯科塞斯指出:“对于我和我的朋友们来说,拍电影在很大程度上是我们自己做出的选择,但对你而言,风险是如此之大,如此之强,却依然坚持拍片。”
帕纳西回顾了他的人生旅程,从一个攒零花钱看商业片、只能在图书馆看到少量艺术电影短片的工薪阶层男孩,到获得人生第一台照相机、学习摄影,到大学毕业后如何成为伟大的伊朗导演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的助理。斯科塞斯本人也视阿巴斯为朋友,他引导帕纳西分享了他与阿巴斯之间的职业关系是如何从一个留在答录机上的充满希望的留言开始,并因在片场证明了自己的足智多谋而迅速赢得阿巴斯的信任并得以成为他的副导演。
斯科塞斯敏锐地指出伊朗政府的严厉限制如何反而激发了帕纳西的创造能力。他观察到:“这些限制迫使你创造出新的电影形式和新的拍摄方法。” 帕纳西同意这种观点,并解释了他那些最大胆的作品的由来:被禁止拍电影,那么就完全在自家公寓里拍摄一部叫做《这不是一部电影》的作品;如果不能当导演,那就去开出租车,拍摄他遇到的故事,于是就有了《出租车》。
但同时,对帕纳西来说,这种现实对他的创作也是非常残酷的:“20年的禁拍令意味着在你开拍之前,你50%的精力都花在了思考如何才能拍电影上。”在拍摄《无熊之境》时,剧组哪怕是在远离德黑兰的边远村庄取景,也依旧需要有专人盯防是否有不明人士前来骚扰,并最终不得不改换到另一个村子完成拍摄。
这次对谈无可避免的涉及到了伊朗自2022年爆发的“妇女、生命、自由”抗议活动所带来的变革性影响上。斯科塞斯注意到帕纳西的新片《普通事故》里的女性角色几乎从不戴头巾。帕纳西解释说抗议爆发时正在狱中,他描述了自己获释后亲眼目睹变化的经历。“我看到城市的面貌已经完全改变了,”他提道,并断言这场运动对国家而言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转折点。“在我看来,伊朗伊斯兰共和国的历史被分成了这场运动之前和之后。” 他谈到女性如何“跨越了一条难以想象的红线”,并因此要真实地描绘现代伊朗,就不可能再让所有女性都戴着头巾。他强调,这种新的自由“不是政府给予她们的,而是女性自己争取和实现的。”
这种新的社会现实也反映在与帕纳西合作的艺术家们巨大的勇气上。谈及那些明知风险仍出演他电影的演员们,帕纳西深表钦佩之情,并透露在他的最新电影中,他给了演员们24小时的时间来考虑危险,然后再决定是否参演。帕纳西将他们的勇敢与其他演员的巨大牺牲联系起来,特别提到了那些因公开摘下头巾以示团结而被迫“淡出影坛”的伊朗明星女演员们。因为通过选择“与人民站在一起”,她们在事业巅峰放弃了一切。帕纳西解释说,这种反抗精神也得益于数字革命的推动。“在那个我们用胶片拍摄的时代,所有的可能性都掌握在政府手中,”他说,“但现在,可能性已经落入人民手中。”
帕纳西的影片尽管多展现伊朗政府高压下的残酷现实,但也同样以其幽默而著称。斯科塞斯表示自己观察到帕纳西电影中持续存在的“于最艰难处境中的幽默”。帕纳西于是回忆了一个童年故事:他的一位朋友因父亲去世而悲痛欲绝,宣称要到大马路上自杀,却拒绝了第一辆开来的车,因为它“太小了”。“两三个小时后,”帕纳西微笑着总结道,“我们已经坐在电影院里了。” 他解释说,这个故事表明,即使“在绝望的顶峰”,那些能“逗乐”你的瞬间也能让生活变得更能忍受。
对于斯科塞斯来说,《普通事故》中的这种幽默还发挥了另一层作用,就是“在一定程度上解除了你的防备,从而使得最后15分钟如此震撼有力。” 他形容影片紧张的高潮是表演和节奏的典范,称其“节奏如音乐一般”。帕纳西则透露了那个场景背后巨大的困难,因为他一开始怎么拍都觉得不对,直到他请来了一位人生里四分之一的时间都在狱中度过的朋友,不仅帮忙分析了此时作为审问者的心理状态,也帮助演员完善了最终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演。但对帕纳西而言,这部电影是为“后伊斯兰共和国”时代而创作的。他通过影片向观众提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我们会让暴力的循环继续下去,还是会有一个时刻让我们说出“够了”?这个强有力的问题概括了他反叛且发人深省的艺术核心。
尽管困难重重,包括莫森·马克马尔巴夫在内的许多同时代伊朗电影人都被迫流亡,阿斯加·法哈蒂的新片也不在伊朗拍摄,贾法·帕纳西仍然坚定地表示自己会留在伊朗继续创作。同时,他也在新一代的伊朗电影人身上看到了未来的希望:他们继承了游击式的地下电影拍摄方法,他们“绝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审查”,他们也拍出伊朗近年来最好的电影,就连伊朗体制内的电影人也不得不开始更严肃地看待他们。
对谈尾声,一向致力于推广世界电影的斯科塞斯再次作出强有力的呼吁,希望包括亚马逊、网飞、MUBI、Criterion Channel在内的流媒体平台不仅要上线这些电影,更要有意识地策展和推广这些电影,让更多的观众看到。他将这批面对政府压力的伊朗电影人与当年的意大利新现实主义运动相提并论,因为在他看来,罗西里尼和德西卡的电影“将破碎的心灵与灵魂归还给了意大利人民”。而对于斯科塞斯来说,“这就是电影的力量”。
文:舌在足矣
图片来源:纽约电影节官方&舌在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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