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的第七届平遥国际影展上,95后导演耿子涵的长片首作《小白船》获得费穆荣誉最佳导演,这是平遥影展举办七年来第一位获得该奖项的女性导演。更值得关注的是,影片的主创阵容几乎是清一色的女性,也因此被男主角梁龙戏称为“铁娘子”团队。
“小白船”这三个字被大众更为熟知,要归因于2020年上映的网剧《隐秘的角落》,这首童谣在当年给大家留下了异常深刻的印象。当时,《小白船》正在参加第五届青葱计划,耿子涵和编剧刘亦宁一度想要改名,但又觉得这个片名未来也许更能被大家记住。果不其然,影片在平遥影展亮相后,“小白船”不仅一改曾经的惊悚,反而成为青春少女多重情愫的代名词,荣获平遥影展观众票选藏龙最受欢迎影片。
时间来到将近两年后。今天,2025年7月4日,《小白船》终于迎来全国公映。“幕味儿”特播发我们当年在平遥对耿子涵的专访以支持。
衷心希望,过去所有的收获,以及今天和更广大观众的见面,能成为耿子涵未来创作的支撑与动力;更祝福她也能像影片的主角刘娴(周美君饰)一样,在故事结尾迈向了全新的成长阶段。
紧张,超级紧张
幕味儿:这是您第一次来平遥影展吗?
耿子涵:之前大学时带短片参加过平遥一角(教育板块的常设单元),前年跟着青葱计划也来过,今年是第一次正式以入围长片的导演身份来这里,但因为有其他工作,这次在平遥的时间比较短,没有看到更多片子,非常遗憾,希望以后有机会能完整地参加一次。
幕味儿:《小白船》此前入围了戛纳电影节的导演双周单元和釜山电影节的 之窗单元,当时更多是面向外国观众,这次在平遥相当于是第一次面向国内的影迷群体,您会感到比之前更紧张吗?
耿子涵:会,超级紧张。之前在戛纳是《小白船》第一次和观众见面,一切都是未知的。在釜山也很紧张,因为影片里面有很多朝鲜族的元素,我不确定韩国观众会怎么看待这种文化上的表达。到了平遥也非常非常紧张,放映的前30分钟我如坐针毡,但后面感觉场子整个暖起来了,整个厅都是活跃的,我就慢慢踏实下来了。
幕味儿:在平遥首映场的映后,很多观众都特别激动地表达喜欢,也有观众提出了自己对影片的理解,您是怎么看待观众解读的?网络上的评价会影响到您吗?
耿子涵:对于各类解读,我是一个特别积极的态度。有些东西我确实是这么想的,能被看到就觉得特别幸福。有一些可能我原本不是这么想的,但观众的解读也能为我们的表达增色,帮助大家去理解这个故事,这也是特别好的。
我觉得电影和观众的关系很微妙,我很害怕我想表达的和观众感受到的不是一个东西。这次在平遥放映完,观众的反响对我来说是特别大的惊喜,但我很快又会有压力,万一大家的预期被抬高了,以后影片正式上映时会不会让大家失望。我就是特别容易瞎琢磨,但也会想,现在这样总比被打差评要好吧!
女孩开眼看世界
幕味儿:《小白船》本身是一首朝鲜的安魂曲,您在发布会上也提到“朝鲜族的角色是艺术创作的一部分”,为什么会选择在故事中加入朝鲜族元素?
耿子涵:这个故事本身是在讲一个女孩的成长,刘娴一开始就像一张白纸,在妈妈(梁静饰)的保护下生活,跟外界没有太多接触。到了爸爸(梁龙饰)那儿,在一个特别市井的照相馆里,她才算是真正“出生”。爸爸的东北口音先加入进来,然后是明美(黄子琪饰)带来的少数民族元素,这更像是一个刘娴开眼看世界的过程,她认识了一个说着不一样的语言,吃着不一样的东西,有着不一样的习俗,那种新奇感和吸引力对刘娴来说,我觉得冲击是很大的。
幕味儿:影片的背景放在了哈尔滨,最后还出现了俄罗斯的元素,结合刘娴和明美两个角色在片中对自我的某种追寻,故事在创作阶段会有意识加入一些有关身份认同的隐喻吗?
耿子涵:我没有特别着重于考虑身份认同的问题,编剧刘亦宁是哈尔滨人,所以写了一个哈尔滨的故事。我们也有讨论是否一定要在哈尔滨拍,最终确定下来的原因是我觉得哈尔滨是一个特别多元化的城市,有俄罗斯的风情,也有少数民族,有的人对生活品质特别有追求,有的人市井气息特别浓。如果一个女孩成长的故事发生在这里,她确实能看到各种各样不同的存在,所以是从这个角度出发考虑的。
幕味儿:这是一部轻量化的电影,没有宏大的时代背景和时代隐喻,但在平静的外部环境之下,刘娴的内心是汹涌的,您似乎抓住了每个人在青春期时的共性感受。
耿子涵:我自己本身就特别痴迷这种有关青春的话题,我觉得不管是刘娴还是我自己,青春期时就像一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特别有精力,又特别傻,但很多事只有发生在十五六岁时才是成立的,才是美的,一旦过了这个年龄就完全不一样了。所以我觉得对于很多人而言,青春都是一个特别美妙的阶段,无论做什么都是可爱的。
幕味儿:所以您也会把自己的一些经历和感受放到影片中,形成某种意义上创作者的个人投射吗?
耿子涵:其实没办法特别具体到哪个部分、哪段经历,好像都是无意识的。故事本身有很多情感能让人产生共鸣,我的思路就是尽量把这些情感放大,比如刘娴最开始见到爸爸时的陌生和抵触,就来自于我小时候害怕我爸爸的胡茬,都是很细微的感受。
幕味儿:刘娴最后被妈妈带走时其实对爸爸是有不舍的。
耿子涵:关于这个地方其实有两方面,首先肯定是父女关系在这个夏天慢慢靠近,从一开始的不熟悉到最终的不舍得。另外就是,小时候我们很容易在刚刚适应了一个环境之后,突然就被拽走,是一个很被动的成长状态,这种感受也是我想表达的。
幕味儿:成长过程中外部的不稳定性也和刘娴自己心里面的不稳定形成了奇妙的关系,可能这并不是您一开始设定好的,但随着人物自己的发展,这种互文自然而然就发生了。
耿子涵:没错,我也感受到刘娴对爸爸的不舍那里可能还成为了这个片子的一个小泪点,但我们在创作时并没有刻意渲染这里的分别有多么惨痛,反倒是那种好不容易适应了爸爸这里的环境,就直接被妈妈带走,连那个屋也没有再进去过,这种突然间被动的改变和自己无法掌控的感受,我觉得是更能让人感觉到酸楚的,也是很多人在青春期时必须要面对的。
幕味儿:您怎么解读刘娴对明美的情感?她从依赖妈妈到接纳明美和爸爸,然后又不得不离开他们,最后她真的长大了吗?
耿子涵:首先,我觉得刘娴从被送到照相馆那一刻开始,她的每一分每一秒可能都特别难熬,这个爸爸她不喜欢也不熟悉,那个阿姨(刘莲姬饰)也是陌生的,还有一只猴子。在这个时候,有一个漂亮姐姐出现,她好像抓到了一棵救命稻草。
说到刘娴对明美的情感,虽然明美看起来更成熟,但其实在两个人的相处中,她们都渐渐发现,刘娴才是那个能给明美带来温暖的人,可能自她己都不知道原来我还有这样一面。所以对刘娴来说,这是一个特别大的成长。
再到后来明美离开,妈妈回来,跟爸爸分别,我觉得刘娴的成长从来没有停止过。虽然最后和明美重逢时她表现得像个小大人,但当《小白船》这首歌再次响起的时候,她的感受一定又是新的,是从来没体验过的酸楚。
幕味儿:借用您刚刚说的“刘娴开眼看世界”,她在看到全新的世界之后,又经由这个世界迈向了下一个成长阶段,最后影片虽然结束了,但刘娴这个人物还在她的时空中继续成长着。
耿子涵:我觉得是这样的。
幕味儿:我注意到在光影方面,您在刘娴身上用了非常多的柔光,很多都是非现实的打光方式,这其中有关于塑造人物、表达情感方面的作用吗?
耿子涵:我们确实在前期拍摄的时候就加了一些柔光镜,因为整个故事最初的结尾是在十年之后,刘娴已经长大了,和妈妈一样也成为一名医生,在照顾一个病患时突然想到了明美,想到了那个夏天,所以青春时的故事都是刘娴的回忆,虽然情感是记忆犹新的,但具体发生的事情是否被记忆篡改了,谁都不知道。但我们拍摄时因为是 期间,医院的戏没有办法拍,后来在剪辑时发现还是停在青春时期更好。
另外,其实大量的柔光效果是在后期处理的,把它夸张化了。我们的调色师Yov Moor(约夫·摩尔),他看完影片小样,觉得这个片子就像是小时候我们都特别喜欢的糖纸,闪闪的,特别漂亮,但其实很便宜,只有在青春期的时候才觉得这是个宝贝,所以他想把这种微妙的感受表现出来。
关于打光,我跟郝嘉越(摄影指导)也有很多设想,比如有一场戏用灯光模拟车灯,洒在刘娴和明美身上,镜头里她们虽然没有直接交流,但那个光就像是一只手在抚慰着她们,延续着当下的情绪。
幕味儿:明美这个人物也很有意思,她的外在看起来非常阳光,但她其实也是在一个单亲家庭中成长,似乎也在成长中不断去寻找自己的情感依托,她的故事线是怎样考虑的?
耿子涵:聊到明美我突然回忆起开机之前和黄子琪一起讨论的阶段。我觉得明美其实是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了,性格也好,打扮也好,都是在掩盖自己内心的脆弱。她有很多面,对待喜欢自己的男孩(陆星饰)时处得像哥们儿,在和朱宏嘉老师扮演的中年男人在一起的时候,就充分利用小女孩嗲嗲的一面,反倒是在刘娴面前,明美是最放松的,是出厂设置。我觉得明美的内心就是希望让别人都喜欢她,希望得到更多人的喜欢,这样她才能有安全感。
黄子琪对明美的理解是,她觉得这个人物所有的动力都是要为自己的生活谋取一些未来的可能,都是特别现实的考虑。明美有一句台词是“我运气不好”,黄子琪觉得是这句台词让她找到了这个人物。
关于“她们”
幕味儿:您和黄子琪,还有编剧刘亦宁,都是大学时非常好的朋友,这次是你们第一次正式在一个完全社会化运作的项目中合作吗?
耿子涵:是的,包括郝嘉越,她也是我从大学时期就在一起合作的,也是这么多年我唯一合作的摄影师。之前学生时期拍片也会有压力,但因为自己就是资方,所以气氛还是会更轻松一些。到了《小白船》,我们不仅要为作品本身负责,还要考虑资方和制片方面的问题,所以压力会更大,因为我们都希望大家对这个项目有信心。
幕味儿:在影片制作的整个过程中,制片人郑菁老师、监制梁静老师等等,她们给了您哪些方面的帮助?
耿子涵:剧本还在青葱计划的时候,梁静老师和郑菁老师的喜欢就给了我非常大的动力,她们觉得这已经是一个接近拍摄的剧本了,我就有一种被人看到、被人认可的感觉。静姐在选角方面给了我特别大的底气,不管是周美君,还是黄子琪、梁龙,都是有了静姐的认可之后,我们才更放心地去做选择。
幕味儿:此前的很多采访都涉及了大量关于女性团队、女性视角的问题,影片本身也更加吸引女性观众,再加上您是第一位拿到藏龙单元最佳导演的女性,所以这类问题一定是不可避免的,您自己怎么看待这方面的问题?
耿子涵:我和刘亦宁在大学创作这个故事时,其实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是一个女性电影。当时我们的大学老师顾峥,也是《小白船》的文学策划,他说写点有真情实感的事,我们就动笔了。所以我们并没有在创作过程中带着所谓的女性视角,其实是无意识的,是不自知的性别概念,然后就一路走到了现在。
我在很多采访里也讲过,可能《小白船》的剧本本身就更加吸引女性创作者,所以前期我们自然而然就组成了这样一个团队。反倒是到了后期,从剪辑、声音,到作曲,开始有男性主创加入进来,让这个片子的塑造更加多元和立体。
幕味儿:在您后面的创作中会更有意识地去表达一些与性别有关的内容吗?未来是否会考虑商业类型的创作?
耿子涵:我肯定会想了解更多关于女性的内容,比如女性话题是怎么构成的,历史上是怎么发展的。我始终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女性,这种视角肯定是一种天性,是一种本能,无论我是否有意为之,这种视角都存在。
关于商业类型,我没有给自己设限。其实从创作者角度出发,我很难界定一个故事是否有商业性,有多少商业性,除非它的出发点就是市场。我觉得还是从故事本身出发,如果有好的项目,好的故事,就没有理由不去尝试。
幕味儿:最后,关于《小白船》和一路走来的伙伴,您有哪些期待?
耿子涵:我们这次来平遥确实收获了很多信心和鼓励,未来会一起努力,在有限的资金内做好后续的工作,让这个片子能被更多观众看到。我们的主创也都因为这个片子收获了很多,比如郝嘉越提名了亚太电影奖的最佳摄影,我觉得特别开心,也希望之后有更多好角色来找我们的演员合作。我自己从去年开始构思一个新的故事,目前还在创作中,希望以后能给大家呈现出更好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