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镀金时代》这部剧,从来都不轻松。第一季播出时,媒体几乎群起而攻之,说它“剧情薄如蝉翼”,“连基本的戏剧冲突都像隐形了一样”,既没利爪也没獠牙,还莫名其妙地宠爱那群“强盗资本家”主角。等到它在2023年回归第二季,我点开看的心态就像是在高速路上看一场豪车连环撞:想着再欣赏一次烧钱事故,结果意外地发现——咦?这剧居然开始会讲故事了,演技也突然靠谱了?
所以,现在可以很开心地告诉各位:第三季,真的延续了这个来之不易的上升势头。虽然离“高端剧集”这块金字招牌还有不少路要走,但至少这次全季八集中,不乏狗血与反转、心碎与惊悚——当然,还有比丘吉尔唐斯赛马场还多的华丽帽子。曾经拖得像熬粥一样的剧情,现在节奏终于像样了,开始有了肥皂剧该有的爽感,也终于有角色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了。这次看片方提供的所有剧集,我竟然是“期待打开”的,而不再像第一季那样,有种被困在阿格妮丝·范赖恩家的客厅里出不来的幽闭感。
与此同时,我也感到一种奇异的割裂感:一边在看《镀金时代》、甚至——羞耻地承认——还挺享受,一边现实世界的经济学家和历史学者却在激烈讨论,我们是不是已经正式步入了“第二个镀金时代”。毕竟,如今的美国正处于一个极端贫富悬殊的时期,最富有的1%家庭掌握了超过30%的国家资产;全世界最多的亿万富翁集中在美国,而且比接下来两个国家加起来还多——更讽刺的是,他们每年还在持续变得更富。而这一切上头再点一颗樱桃:白宫如今又一次由一位亿万富翁坐镇,他还任命了一整票亿万富翁组建政府,政策导向也一目了然——让富人更富,削减对穷人的救助。
而就在这种背景下,我却因为这部说白了就是“老钱版豪门太太秀”的剧,被华服羽饰和角色魅力晃花了眼,甘心沉醉其中。这不禁让我开始怀疑:《镀金时代》究竟能不能超越“复古版逃避现实的肥皂剧”这个定位——或者说,我们是不是根本就不该对它有这种期待?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我得郑重汇报一句:《镀金时代》第三季确实在“内容厚度”这件事上,取得了令人惊讶的进展。它不再只是围绕漂亮衣服和纸片爱情打转——尽管这些依然很多——而是明显能看出朱利安·费罗斯和编剧团队这次真的动了点脑筋,试图戳破那些笼罩在纽波特豪宅上空的浮华幻影背后的偏见。这一季中,多位角色因为他们的种族、阶层、性别、婚姻状况或性取向而被不公对待甚至直接排斥,而且不同于之前那种点到即止的情节工具用法,这些问题这次开始被角色们——乃至观众——正面直视。
阿格妮丝,可能是第一次真心疑惑:一个白人医生拒绝为她的黑人秘书佩姬·斯科特看病,仅仅因为对方的肤色,这样真的合理吗?伯莎·拉塞尔和卡罗琳·阿斯特也不得不开始思考:上流社会对离婚女性的排斥,是否有些过时?尤其是在婚姻失败并非女性过错的情况下。而更根本的问题是:这些富裕女性到底有多大权力?在她们连投票权都没有、婚姻往往也无法自主选择的现实里,这一切光鲜的地位到底算什么?
当然,别误会,这部剧并没有沦为一部“阶级愤怒爽剧”。虽然是“楼上楼下”式结构,《镀金时代》一直对底层人民的生活兴趣缺缺。仆人角色如果想逆袭,要么靠颜值——比如伯莎的女仆特纳,直接嫁了个有钱老头;要么靠脑子——像“钟表男孩”约翰·特罗特,靠发明天赋快步入富人俱乐部。上一季的确出现过一场铁路大亨乔治·拉塞尔探望罢工工人家庭的场面,但大体而言,这部剧的设定就是:主角们(以及我们)永远都不必理解那个时代大多数人真实的生活是什么样。
阿格妮丝有一句台词就很典型:“你去五点区或者地狱厨房转一圈再来告诉我你满不满意自己的生活。”问题是,她本人——还有这部剧——根本不可能踏足这种地方吧?难怪本季里,艾达整天想劝自家仆人签署“戒酒誓言”,而人家厨娘鲍尔太太,只想在忙完一天后喝点德国啤酒解解乏。在这种“信息茧房”般的无知中,我们真的要去谴责那个可能把雇主八卦卖给报社的仆人吗?说到底,人家也只是说了句:“我挺喜欢夫人,但钱就是钱。”——也没毛病啊!
尽管《镀金时代》一直试图通过佩姬的事业线和家庭背景来描绘黑人在这一时代的生活,剧集整体上仍给人一种“种族隔离”般的割裂感——白人世界明显获得了更多的剧本篇幅与情节深度(也许这在历史上是“真实”的,但在戏剧上始终有些失衡)。不过,这一季也开始悄然打破这种结构。
在开头不久的一场戏中,阿格妮丝因为佩姬生病,亲自前往拜访她的父母,多萝西和亚瑟,这场会面既礼貌又暗潮汹涌,让人看得津津有味。(哪怕是在这种场合,佩姬的父母也仍纠结该走前门还是仆人通道。)此外,本季还引入了一个新角色——一位潜在求婚者的母亲,这位姿态傲慢的女性自带肤色偏见和对“前奴隶出身”群体的鄙夷,巧妙而深入地揭示了当时黑人社群内部复杂而真实的身份观念与分层生态。
一直以来,《镀金时代》对主线CP——暴发户却权欲膨胀的伯莎与乔治——的态度就处在“敬重”与“厌恶”之间的模糊地带,最终大多数时候还是倾向于“尊敬”,尽管他们本质上正是掠夺式资本主义的代言人。这也正是为什么这季他们终于开始“黑化”一点点,反倒让人觉得耳目一新。野心与贪婪不再只是动力,而是造成家庭裂痕的导火索,也开始推动他们自身出现片刻的自我反省。
比如乔治就有一句意味深长的台词:“我不怪你冷酷,我佩服你。那是我们共有的特质。但我冷酷只用在生意上,不用在我爱的人身上。”——可惜的是,剧集依然不敢让伯莎彻底放飞。如果她能像“第五大道上的玛丽·安托瓦内特”那样彻底张扬放肆一回,让观众真正见识一场资本女王的盛世疯批,何尝不是对她饰演者一次难得的“送戏上门”?说实话,这种机会实在太少了,尤其是对于这样一位台词一出口就能点燃场子的演员来说。
事实上,《镀金时代》这部剧最大的问题,一直是它对富人世界毫无保留的赞美。相比之下,《唐顿庄园》的观众至少还能随着剧情发展,见证整个大英帝国和其阶级体系的缓慢崩塌;而《镀金时代》的观众,则被困在一个权力结构尚处巅峰的世界里,看这些上层人物如何心安理得地享受特权。费罗斯对上流社会的痴迷,有时甚至让整部剧看起来像是在为那个旧时代擦脂抹粉,流露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怀旧情绪。
好在,第三季终于开始摆脱这一症结。虽然仍有一场婚礼被拍得极尽奢华、宛如仙境,但导演却精准地把它处理成了一场精致得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秀”——这才是正确的打开方式。
当然,这部剧任何节奏的变化都像冰川融化一样缓慢,但某些转变的种子,确实已经悄悄埋下。只要愿意继续往下走,哪怕再晚,它终究有机会兑现那句“恶意命名”的真义——正如马克·吐温和查尔斯·华纳在1873年那本书里所警示的:“表面镀金,但远非真金。”
BY David Ma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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