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打造广受赞誉的美剧《冰血暴》(改编自科恩兄弟1996年同名电影)之前,诺亚·霍利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写小说上。他的处女作是1998年出版的《高个子的阴谋》,讲述了一位教授专研阴谋论,却因妻子在一起飞机爆炸事件中身亡,意外卷入了真正的谜团。这个教授多年来围着阴谋论打转,如今自己也掉进了这个深坑。他的偏执终于有了正当理由——但讽刺的是,他却再也无法从中获得以往那种“乐趣”了。
霍利的创作中,这种吊诡的境况屡见不鲜:看似体面的美国生活,最终滑向一场荒诞的噩梦;本来合情合理的快感,变得扭曲乖张。但对霍利而言,黑暗并不等于毁灭。他对“情节”的掌控能力几近大师级,深谙如何让观众欲罢不能。同时,他也总能在无尽的暴力故事中,捕捉到一丝幽默与人性的善意。
霍利于1967年出生在纽约一个作家家庭,在莎拉·劳伦斯学院主修政治学。毕业后,他一边在纽约当律师助理,一边开始写小说。后来他搬到旧金山,加入湾区创作团体“作家之穴”,继续写作。处女作出版后,他写出了自己的第一部电影剧本,并顺利卖出,最终拍成了电影《谎言与借口》。那段时间可谓鸿运当头——短短半年内,他的小说被派拉蒙影业买下改编权,还成功售出了另一部电影创意。
此后数十年间,霍利共出版了五部长篇小说,还共同执导了电影《天空中的露西》(2019),讲述一位在太空任务后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女宇航员的故事。他也创作了多部电视剧,包括持续五季的《冰血暴》(2014–2024)、漫威漫画改编剧《大群》(2017–2019),以及2025年最新推出的《异形:地球》,这是1979年雷德利·斯科特版《异形》的前传剧集。
当采访者惊叹于他创作横跨小说、电影、电视剧三界的惊人产量时,霍利通常微笑回应:“我还能骗过他们什么?”也正是这种胆量与对现实世界的敏锐感知,构成了其剑走偏锋的创作风格。
本期的专访由贾森·施瓦兹曼担任。他在《冰血暴》第四季中饰演一位目中无人的黑帮太子。施瓦兹曼的影视生涯始于17岁出演韦斯·安德森的《青春年少》,此后长期与安德森合作。2024年对他而言是收获之年,他先后参演了卢卡·瓜达尼诺的《酷儿》与弗朗西斯·科波拉的《大都会》,还在内森·西尔弗的高分独立电影《圣殿之间》中担纲主演,饰演一位陷入信仰危机的犹太教唱诵师,与他小学时期的音乐老师重逢后重新振作。
——编者按
I.
贾森·施瓦兹曼:咱们直接聊吧。你这次来洛杉矶待多久?
诺亚·霍利:待到周五。不过周五晚上有一场《诺斯费拉图》的放映(是罗伯特·艾格斯的新片),我有点犹豫要不要留下来看。你知道的,有孩子以后就很难开口说:“我想多留一晚看部其实以后也有机会看的电影。”但偏偏导演本人会到场。我不是不能去,但我们这行出差太频繁了,所以真要多留一晚,心里得确认“这事值得”。
贾森:我懂,真的。我特别喜欢一个来自爱尔兰的乐队叫“都柏林方丹”,追了他们好久,但每次都差点错过他们的演出。最近我去曼彻斯特出差,发现他们刚好要在不远处的伍尔弗汉普顿演出。我心想:“这次得去了。”虽然那天工作结束了,但我还是想多留一天。可最后还是放弃了。我想:“我要为了听一场演唱会不陪孩子?”说不出口。
诺亚:我们这行,尤其是在洛杉矶,会不断向你提要求。你得清楚自己的边界在哪。我后来学会了直接说“不用了,谢谢”。如果能凑巧就去一下,不行就算了,我并不需要硬来。
贾森:说到“设边界”,你有没有什么是出于紧张或恐惧而拒绝的事?你得过那么多奖,也常要去那些名人云集的场合。我以前特别怕那种公开场合。你说的边界只是指家庭和时间,还是也包括心理上的“退缩”?
诺亚:没有。
贾森:真没有?
诺亚:问题很长,答案很短。
贾森:哈哈,明白了。
诺亚:差不多就是这样吧。我们年轻的时候谁没点社交恐惧,但我职业生涯初期有过一个“顿悟”的时刻:这个行业有表演成分,我得适应。我清楚记得那天我想的是:“别管你有没有状态,进去表现出来就行。”越这么做就越容易。而且我们这行很大一部分其实是在“推销”——一次项目陈述就是个很人为的流程。你走进会议室,先寒暄几句,然后开始讲你的项目,讲完可能还有点讨论,然后离开。整个流程就是:水水水,闲聊闲聊闲聊——然后,施展魅力。
这其实是一种技术。你不该剥夺自己这种能力。我常说,一份工作,你得做到三点:一,厉害到能“进得了门”;二,进了门要表现得好;三,出了门你得把东西交出来。如果你这三步都能做到,那你这行就能干下去。
我记得我们当时在芝加哥拍《冰血暴》第四季,吃饭的时候是你、我,还有我老婆凯尔。你问我:“你怎么能做那么多事?”凯尔说:“他从来不怀疑自己的创作。”我当时没这么想过,但她说对了。我做出一个东西,如果我自己喜欢,那我就不怀疑它。
现在我去那些颁奖场合,都会提前列个“议程”。我会想:“今天我想见的三个人是谁?”我一一聊到就可以走人了。这样这个场合就不是“没头没尾地应酬”,而是“我今天来干这三件事”。比如,我想跟某个人谈谈,顺便和他的老板套套近乎,再多聊一两句就闪人。因为很多这种活动,说白了,你就是心里想着:“我来这儿到底图什么?干嘛要来?”
贾森:你说“议程”时,是指想认识的人吗?
诺亚:对,是我主动想见的人。这行业很滑稽。有些派对你得露个脸,纯粹是为了“让他们看到你也在这房间里”。别人一看:“哦,你有资格进这个圈子。”作为创作者——我确实把自己看作创业者——你终极目标永远是:怎么能多做一点自己热爱的事?我想多拍点剧,多写本书。所以你得是个靠谱的生意人。
我对好莱坞没什么浪漫幻想,说到底也就是一群人。我没去过白宫,但我猜那种场合应该会让我多少紧张一点吧。
II.
贾森·施瓦兹曼:我得说,作为《冰血暴》的演员,在你手下拍戏真是种幸运。你完全没有创作上的犹豫,这真的很重要。总得有人有主意、有方法、有方向。这对我来说是整部剧最打动人的地方——你给人的那种信念感。你怎么做到这么清晰的?太干净、太纯粹了。
诺亚·霍利:是啊,正因为我对故事和场景都很清楚,所以我反而可以更放松。我知道我们是在一起创作,所以我也愿意听:你的直觉是什么?你觉得你在这个场景里该是什么样?保持开放是非常重要的,别害怕别人的想法。
同时,我第一季做《冰血暴》时就和FX说过:“你不可能靠委员会的方式拍出科恩兄弟的电影。”最终必须得有人扮演“科恩兄弟”,这回就是我——尤其当你想做点古怪又独特的东西时。
贾森:而那种东西,以前没人做过。
诺亚:是啊。电视台其实永远只会给你一个建议:清晰。他们可以为了“清晰”牺牲一切——牺牲笑点、牺牲情绪、牺牲关键时刻。你得跟这个建议对抗。
贾森:因为太多时候你会觉得,为了“清晰”,牺牲掉的东西太多了。
诺亚:是啊,太简化了。而且观众其实并不是那么看东西的。有时候你会遇到“逻辑警察”——他们开始质问:“这人背景是什么?”“他对这个议题的立场呢?”可最后故事就变得无趣了。只要观众不是真的糊涂,只要他们感觉自己交由一位可靠的讲故事者带领,他们就会说:“我现在还没完全明白,但我相信时候一到我会懂。”
贾森:这才是看剧的乐趣——你在看一个东西“长出来”,而不是被强行灌输。
诺亚:我最喜欢的时刻之一,是第一次走进片场,心里想着:“这可能会彻底翻车。”因为那才是真的在冒险。如果只是“差不多吧”,那没意思。我想要的是——这事有可能惨败。
贾森:我也喜欢这种心态。它让你更负责任——因为你知道这个片场的每一个人都重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技能。你会害怕浪费别人的时间。
诺亚:你第一次当导演、站在片场上,两百个人盯着你等指示的时候——“老板,镜头架哪儿?我们拍什么?”那一刻你脑子是一片空白。但时间久了你就学会接受这件事,然后说:“嗯,我们接下来干嘛?”然后如果你沉默得够久,大家会开始出主意,然后你就得说:“不不不……”(笑)
你记得米奇吧?摄影机操作员。他从《侏罗纪公园2》开始就拍了几乎所有斯皮尔伯格的电影。他说斯皮尔伯格就靠“恐惧”驱动。他每天都带着“不知道这场戏怎么拍”的状态走进片场,走着走着才会被激发灵感。我自己也尽量保持这种平衡:有计划,但也能被灵感带走。
贾森:你刚才提到“没有创作上的犹豫”,我特别好奇你的小说写作——你一般多久会意识到一本书是“成型”的?你会写到某个阶段忽然觉得:“嗯,这方向不对,不想往下写了”吗?
诺亚:所有创作,归根结底都是一种“玩”。我写作的方式也是“是的,而且……”(即即兴喜剧的方式)。一个念头冒出来时我会想:“哦,我喜欢这个。”接着就问:“那接下来呢?”很多人会卡在“这不错,但还能更好吗?”但我想,如果真能更好,那我在写的过程中自然会发现那种“更好”。我不会原地徘徊,我就是往前走。
片场也一样:我们有剧本、有演员、有灯光、有镜头,但我得对现场的状况保持开放,好在那一刻“玩”这个素材。这里的“玩”并不意味着搞笑,有时是一场非常沉重的戏。写剧本时,你其实是用镜头在讲故事,镜头该怎么走,最好写进剧本里。比如,“你走进屋子,桌上有把枪。”那我知道——从剪辑角度,我得拍到那把枪,还得拍到你“看到”枪。所以干脆写进去:“走进房间,思绪纷杂;镜头切到桌子——一把枪;特写你的脸——你发现了它;你脑中闪过的念头……”这种写法虽然具体,但读剧本的人会立刻“看见”那部电影。
贾森:我记得当时读你剧本的感觉,真的就像在看一部剧。画面感特别强。
诺亚:只要你希望别人“进入”你的故事,那就得让他们感受到“这是你的故事”。所以我特别重视造型测试(hair-and-makeup test)。很多人就是让演员站那儿左转右转结束了。我不这么干。我想:我们已经搭好片场,演员也到齐了,这不正好可以让他们“一起进入空间”?让他们对上戏:“这是主角,这是反派——这两人站一块儿是什么气场?”
贾森:这太罕见了。太酷了。
诺亚:而且对演员来说,这是个无台词、零压力的机会,可以真正“穿上角色的皮”。我会设定小场景拍下来。现在我们甚至会用到科技轨道车、摇臂来拍造型测试(笑)。我把这些拍下来后剪成短片加音乐,放给公司看。他们一看就明白了:“哦,这剧是这个调性。”你可以去看我们拍《冰血暴》第二季或《大群》第一季的测试,网上都有。我们还专门做了《异形:地球》的测试,用两天时间就搞出一个“迷你电影”。
贾森:那拍《异形:地球》时,有什么提前的测试画面吗?还是说,这就是第一个?
诺亚:这就是第一个。这么做是为了“唤醒”整个剧组。让他们真正“坐上自己要开的车”。因为很多时候,摄影师跟焦师是第一次合作。这个时候正好可以建立“共同语言”。
我记得有一次去提案:先是闲聊,然后我说:“我在来的路上想该怎么从闲聊过渡到正题。我想,也许我可以讲我家最近被盗了,吉他被偷了。又想,不对,或者我可以说我前两天看电视,看到了《陆军野战医院》,突然觉得——我们现在太需要那种角色了,现在没有比尔·默里式的反英雄了。”我就这样说了好几个“过渡选项”,到某一刻他们才反应过来——哦,这就是提案!这是一个关于“反英雄”的犯罪故事。你懂我意思吧?可屋里那群人当时都懵了——“这是哪门子pitch?”但那种调性,正是我想做的剧的调性:既顽皮又富创意。
贾森:太聪明了。
诺亚:我就是特别享受这些创作上的“解谜过程”。我想韦斯(安德森)也是类似的吧?我知道他有一套计划,但那一切,归根到底,都是在“玩”。(未完待续)
BY Jason Schwartzman
FROM THE BELIE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