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6月16日刊| 总第3999期
(本文为《春潮》制片人李亚平在影片于上海国际电影节复映之际的感言)
2025年6月15日到18日,《春潮》在第27届上海国际电影节有五场放映。承蒙影迷厚爱,开票即售罄。
01
电影于2017年11月拍摄完成,2019年入围上海国际电影节主竞赛,荣获金爵奖最佳摄影奖。受不可控因素的影响,这部获得摄影奖的影片迄今未能在院线发行。
《春潮》导演杨荔钠和制片人李亚平
2020年5月17日,影片登陆爱奇艺,采用POVD(单片点播收费)模式,与全国影迷在线上见面了。
当我将此消息告知摄影师Jake时,我们俩唯一能祈祷的是,唯愿观众能够尽可能选择大一点的屏幕打开,沉浸式地感受故事里细腻的情感。
从2017年拍摄到复映的这八年间,也是中国电影市场盛极而衰的八年。
这八年,不是国产片和好莱坞片的竞争,也不是国产片和国产片的竞争。而是电影这一传统的娱乐形式,和新生娱乐形式乃至新的生活方式的竞争。
这是大势所趋,是娱乐业的迭代,并且不仅仅发生在中国,在最发达的好莱坞也不例外,今天我们看到的一切是必将发生的命题。
当然,作为一个热爱电影的从业人员,饶是再抽离,再理性,当我看到“短剧养活某流媒体平台”的新闻标题出现时,还是本能地倒抽一口凉气,是真实地感觉到“有点冷”,危机感不仅仅是行业的,也是个体的,尤其是院线电影的确处于巨大裂变中被重新定义的困境。
一方面,《哪吒之魔童闹海》印证了单体票房的天花板可以很高。另一方面,全国单日票房不断出现新低,开机率下降,基本盘消失,年轻观众的占比越来越小,单部影片票房的底线不断被突破。
02
2017年,当我们在东北拍摄《春潮》的时候,一心只想把这么好的故事分享给更多观众的我们,怎么可能预想到今天的局面。
那时候电影业还在高歌猛进,2017年全年票房为559亿,比2016年增长了105亿,2018年为607亿,2019年为641亿,那个时候大家都觉得1000亿指日可待。
2024年的全年票房为425亿,略高于2015年。2025年截止到6月14日,票房总计281亿,其中《哪吒之魔童闹海》占了154亿。
上述变化背后另一深层次原因,是“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的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
电影票房数字只是一个维度,极致向市场妥协,极致讨好观众,反噬了电影的娱乐性,扼杀了电影的创造力。
电影类型越来越单一,导致新导演和新演员的机会越来越少。叹息伴随着迷茫的人多了,清醒并热情洋溢的少了。
有人将电影观众流失简单归因为受众的消费能力,简单说就是老百姓兜里没钱了。但线下演出和以LABUBU为代表的新娱乐消费,却又呈现出迅猛增长的势头。
过去八年,是电影生产和销售与短视频融合的八年。但是,要想让观众再次回到电影院,真的是要让观众到电影院看短视频的变体,仅仅满足于在碎片中获得碎片的愉悦,而丧失了更多洞见自己和世界的可能性?
也许电影是时候要找到自己的独特属性,找到属于电影,黏性更强,更有耐心,更包容的观众。即便这个圈层没有想象的人数众多。
03
作为一家内容制作商,爱美只是行业里的一粒小水滴。它只是投射了时间流逝的痕迹。过去八年,如果要用几个字来总结,那就是不确定性,如果需要加个修饰,那就是越来越多的不确定性。
电影行业的高投入,高风险,粗放的工艺流程,不均衡的资源分配,单一的发行渠道,都使得电影投资变成了某种义无反顾的冒险。
2025年年底,我正在横店拍摄《长安的荔枝》,一位朋友来探班后,决定参与投资。
我和她分析了投资的风险,并表示了我对电影未来的悲观。她说,即便如此,自己的名字和这样用心的电影在一起,也是值得的。那一瞬间我既感动又忐忑。
究其根本,电影是一项娱乐产品,电影投资是一门生意。在最需要理性的情境下,有人愿意用爱发电,我备受鼓励,也压力巨大。
电影投资、电影创作、电影发行,必须是在同一个时空和维度里各有所得。这个行业才能健康持续发展。
2017年拍摄《春潮》时,也遇到过融资难的情况。这是极少的由爱美一家公司独立投资完成的影片。但是当时的难,源自于同行对“文艺片”的悲观。
我曾经问一家大厂,你们认为“文艺片”的成本控制在多少钱以下,就可以放心地投资。对方不假思索地回答,文艺片多少钱我们都不投。
像《春潮》这样的电影每年都有,有的回本,有的不能。
我只能说,这样的作品虽然不是市场的主流,不能为全年票房做贡献,甚至没有资格计入当年票房,但是这样的实践可以丰沃电影创作的土壤,可以触碰观众的内心世界,也可以留下对历史和当下的影像记录。这都是电影本体存在价值的一部分。
在资本狂欢的年代,这样的实践太少了,所以我们脚下的土地才这么贫瘠。当我们自以为在全力拥抱下沉市场的时候,我们并未能预见,以短视频为代表,即时满足的娱乐消费更容易分薄受众的注意力,对此我们只能稳住心态,选择多内省。
04
当我们忽略对电影的文化属性、精神属性、审美属性的尊重,我们就会流失电影本来的基本受众。
木心说,悲观是一种远见。我的悲观不是远见,如果我有远见,此刻就不会这么悲观。
但是我分辨得出,自己的悲观是一种积极的态度。我愿意接受最坏的结果,做最好的打算。做具体的事,做自认为对的事。
因为我准备在这个行当退休。电影院在,我就工作下去。我也不相信我退休前电影院就消失了。以能活到东木大叔的年纪计算,我还有45年可以用来开剧本会,和我的制片主任讨论一头驴的租金一天多少钱,买划算还是租划算,忙不迭在宣发群里点赞。这都是一个制片人的日常。
《春潮》之后,我又拍摄了五部影片。最近一部《长安的荔枝》将于暑期上映。而杨荔钠导演更是步履不停,执导了《妈妈》、《小小的我》,并将很快投入新的影片拍摄。
没有任何时候像此刻,我更能理解《老人与海》。我得面对两个事实,电影对世界而言,可能没有我们自己想象的那么重要,但是对我自己,比我想象的重要。
还记得一部动画片里说过,被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电影也是如此,有争议意味着还有很多人爱它。
所以,要想让自己相信并感受到电影还“活着”,那就要拥抱变化,我宁可在探索中跌倒,不在犹疑中内耗。
我总是相信,最终将观众拉回电影院的,还是更像电影的电影。
【文/李亚平】